寻梦到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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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到梅花

更深人静,读《张充和诗书画选》以销夜。一卷在手,闲闲翻着。恍如梅花在侧,隐隐送香。好的书,看一回有一回的好。尊她先生,带有崇敬;直呼其名,有点失礼;叫她张四,胜似朋友。“楚之、枯禅、半舫、古调自爱……”那些闲章里的名字,犹如夜里繁星,流光闪烁,成为遥远的绝响。

一滴墨,凝在民国的天空里,欲落未落。那墨,是老的,旧的,万历或乾隆年间的。九十多年来,她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诗,或书,或画。笔不曾停下,墨也不曾干过。有时松烟,有时油烟,有时松油合用。从年到年,用一生的时间来写一副属于自己的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十年前,我无意邂逅了那副对联,一见倾心。只合眼缘,不求甚解。那是《寻幽》里的句子,是一辈子的人生态度和宁静平和的心境写照。董桥特别喜欢,认为是神品。那时,我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只隐约知道,她叫充和,是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汉学家傅汉思的妻子,沈从文的小姨子。萍水相逢,何必相识?

寻梦到梅花

从那以后,一别经年。

她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我的波心。我们生活在各自的空间里,就如飞鸟与鱼一般,彼此毫无交集。她亦如山中梅花消息,遥遥无期。那么多的作者,凭什么对她会钟爱到底呢?直到有一次,我被她的一句话再度折服: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看。不但如此,还曾戏说自己的作品就像随地吐痰一样,无刻意留存。谁有兴趣谁收藏,谁想发表谁发表,一切随缘。

这样淡泊随意的生活态度颇得我赏。玩,不是无所事事,而是一种人生境界。一个真正会玩的人,才懂得生活。她“游于艺”,心与道合。玩着玩着,就玩出了个艺术行家;玩着玩着,就成了一代大家闺秀。难怪傅汉思在一本诗歌集的致谢词中这样写道:”我的妻子体现着中国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这不是自赞自夸,而是精通中国文化传统之后站在西方的角度作出最中肯的评价。

一副对联,一行字,就这样不经意落在我的心底,成了窗前的明月光,伴我走过一程又一程。我把它们抄录在书之眉、叶之脉上,成了经年不变的至爱,时不时拿出来反刍一下。见字如面,美人如花隔云端。她到底是怎样的一妙人呢?于是,我又悄悄读了一些有关她的文章,进一步得知她出身名门,精书法、工诗词、善昆曲,还会一手好丹青。被誉为民国闺秀,“最后的才女”。

她一亮嗓,就赢来台下掌声无数;一吟诗,就引得才子频频唱和;一落笔,更是艳惊四座……章士钊把她誉为“才女蔡文姬”,戏剧家焦菊隐称她为“当代李清照”。书法大家沈尹默曾经这样评价她:能者固无所不能。说她无所不能,那她又何以竟能在中国古典艺术世界中达到所说的“无所不能”的造境呢?

寻梦到梅花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那时江南下着薄薄的雪,我在上海松江城的广富林文化遗址闲逛。朵云书院外,一树老梅花枝映发,皎然异常。碎玉扶疏,点点粉泪,不杂一点儿尘。那细细的冷香,诱得我一再仰望、轻嗅,舍不得挪步。

步入书院,如隔时空。古老,幽静。这是个保存完好的“明代高房”建筑,系整体搬迁而来。整栋建筑分为上下两层,室内外相融合,内设阅读、文创、展览、品茗等多个功能空间,外设“松石境”与“水云乡”两个景观庭院,其间一棵松、一朵云的呈现,与松江及其古称“云间”形神相契,使这一书香胜境平添了几分古朴和安逸。

人在院内,如同淋了一场梅花雨。这是中国最美书店,以前从未见过的世界。一根根柱子,承载着似水流年的痕迹,很有历史感。书架都是老杉木做的,满满是书的温度。我在长廊里穿梭,书窗下发呆。摸摸这一本,翻翻那一卷,一会儿拿起,一会儿又放下,不知买哪一本好。

忽然,一缕微光越过肩头,落在书架上。抬头一看,竟然是她。心头,刹那一喜,瞬间芳华。正要伸手去拿,看书中讲啥。这时,一位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翩然过来,如琼枝一树,散发着淡淡华彩。我一恍惚,以为自己是遇上了民国时期的儒雅书生,只听得朗朗询声:“你是想要这本书吗?我帮你取下。”

“嗯,怎么只有一本?”我似乎不信,他从书柜里捣腾了半天,确实只剩下唯一。这是本样书,温和、厚实,像是退了火气的老物件。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这部《张充和诗书画选》已然伫立在历史的一角,博大如山,柔情如水,集诗、书、画三绝,是中国艺术传统的结晶,也是一个女子活在一个时代里的极致绽放。

小心翼翼打开,扉页是她。十年不见,再见如故。照片上,她穿一件素朴青花衣裳,坐在岁月深处低眉敛目写春秋。一管瘦笔、一个墨砚,便是她桌上常年的摆件。她怎么就老了呢?老得那么优雅、有味。一如院外那老梅,淡雅、清冽、醒神。舍不得往下翻,生怕一翻,就散了气味。这样的书,宜一个人在梅下静静品读。却不知,清风何时乱翻,一行错落有致的小楷赫然映入眼帘:

杯酒在天涯,吟边日又斜。

襟怀无着处,寻梦到梅花。

“寻梦到梅花”,这不是当下的情景么?一些命途中的遇见,有时让人惊叹。纵然没有刻意安排,却是暗自契合的。这样的际遇是唯美的,与遐想中的一个样。跨出门槛,只见满庭积素,一树清孤在雪光的映照下,衬得花瓣莹莹,愈显素净了。我紧紧捂着怀里的书,如同捎了一段江南梅香……

寻梦到梅花

春去冬来,一册诗书读到窗外月未圆。

我在她的世界里,走走停停。有时看书,有时莳花弄草,有时蘸墨临帖,有时出去旅行摄影,有时也写一些不合时宜的文章。不求人懂,只想躲在自己的世界玩玩而已。她的气息,无处不在。灯下捧读,她在一旁微微笑看;花前月下,她水袖轻轻一舞添暗香。日复一日,她教我把肉体一点点扔掉,把丢失的灵魂一一找回来。

夜色柔静,有洁白花树明净地伸进天际,使人的心思不易起皱褶。一朵梅香从旧时月色趟了过来,香倾一室。那是她,从遥远的民国款款走来,着一袭素色旗袍,正弯腰执笔写对联。姿态端庄,落笔从容。眼前的景,如同她的诗一般:“墨色艳艳泛春风,人与霜毫同雅健”。浓浓的墨香染进光阴里,每一笔都有所交待。而那研墨的人不知不觉也老去,老成自己的样子,风骨犹存。

案头,一盆寒梅欲开。朵朵轻红饱胀,仿佛要撑破一个世纪前的夜幕。那是民国二年,随着第一声啼哭,她便哇哇落地来到人间。可是她的来到,并不受家里欢迎。八个月大的时候,就过继给叔祖母当孙女,被抱到安徽合肥的张公馆里养着。养祖母对她疼爱有加,不但自己言传身教,教以吹箫横笛,还不惜花重金延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同时还另请举人左先生专教小充和吟诗填词。

自童幼时期,养祖母便给她与众不同的特殊教育,进行古典式训练。窗外是百年梧桐,桌旁是陈年古墨,楼上还储藏着祖父留下的大批古籍。每日她都要早起上学,经过长长的小巷,往书房走去。掀开帘子,那是旧时的先生在等。她所学的知识,除了经、史、诗、书、书、画,还有戏曲和音乐。老师要求很严,每10天才能休息半天。这样的求学虽然艰苦,但也因此打下了很深的国学功底。从9岁到16岁,她在张家老宅度过的时光显然是孤独而快乐的。

她就是这样,在习习古风中长大。诵经读典,润心养德,渐渐达到古典艺术领域内的“无所不能”。后来,养祖母走了,老师去世了。她也就归宗,回到苏州的九如巷,在父亲办的新学乐益女中,开启第二重学识系统。这是个新的世界,与张公馆的私塾环境俨然不同,给她带来很多的不适。更多时候,她愿意一个人往旧世界里慢溯,静静找回那一阙阙寂寞而又充实的线装光阴。

有了张公馆私塾的古典熏陶,加上父亲的新式教育,二十一岁这年,她以语文满分、数学零分的成绩被北大国文系破格录取。系主任是胡适,钱穆、俞平伯、闻一多都是她的老师。可是,命运弄人。两年后,她得了肺结核,不得不回苏州养病。在此期间,她一边参与经办父亲开创的中学和其他工作,一边还发表了一些小说和散文。

抗战期间,她先后辗转各个地方,曾任职教育部,和朱自清、沈从文等一起编教科书。后来到了重庆,任职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在当时,结识了不少诗人、书法家和画家,并与他们往来,切磋书画,不断精进。年,张四遇到真命天子——德裔美籍学者傅汉思,并与之结为伉俪。年1月,她随身携带一方古砚,一盒古墨和几支毛笔就跟着丈夫赴美定居。50多年来,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梅花晚,终究还是香了起来。正是随身的那几件文房,构筑了她在大洋彼岸一生清雅、自成高格的精神岁月。

寻梦到梅花

万籁俱寂,室内如水沉静,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

沏了壶红茶,移坐到庭前,继续读充和先生的诗书画选。幽微的茶香里,明月来相照。她的字好,诗好,曲好,画也好,这是很多艺术家无法同时达到的境界。有的会吟诗,字却写不好;有的会作画,诗却做不来;有的会写字,画却配不上……而她为何“无所不能”呢?或是不肯局促于偏隅,仅以专攻一艺自限,或是跟命中的一个福地和五个贵人有关。先天的天资聪颖,加上后天的勤奋不辍,注定她卓越不凡。

一个女子倘若不被岁月打败,心中一定住着诗。赏她的诗,如临其境,如感其情。诗里有画,画中有诗。她的诗,如她的字一般,疏朗清越,温润如玉。这大约跟她的生活环境和美好的婚姻有关。一个人的诗,便是她生活的直接写照。小时埋下的诗因,骨子里天生流淌的诗性,遇到对的时间必定开出娇艳的花来。写诗靠的是天赋,当然也需要名师来提点。在重庆时,她曾向沈尹默先生请教诗词。先生曾以“词旨清新,无纤毫俗尘”来评价她的词,这种赞誉在那个年代也是绝无仅有的。

她一生不知写过多少首,有的留下,有的则被随手扔掉。这本书收录的不多,却都是精华。浏览了一下,都有代表性。诗词有的是与文友唱和的,有的是寄曲友的,有的是送画友的,也有的是赠丈夫汉思的,还有是题凤凰沈从文墓的……她的诗,能生百谷,能收光阴,能行众生。这些诗词,莫不展现充和先生的灵心与慧心,更是她在薄情世界深情活着的一种具象。

她是一只“随意到天涯”的波底蝶,在安徽的老宅采花,在苏州城的小巷翩跹,在异国他乡的土壤起舞,在浩荡的天地里飞翔,无非就是在时光里修行,为的是遇到更美的自己。这些诗中,最喜欢的一首便是她端坐在“云龙龛”里的自我写照:酒阑琴罢漫思家,小坐蒲团听落花。一曲潇湘云水过,见龙新水宝红茶。那时的她,虽身逢乱世,却依然过得活色生香。诗中不但有酒有茶,还有琴曲消弭。然,这般清雅的生活,诗意的文人精神,这不正是证明她有一颗别于他人的诗意心源吗?!

拾一段心情,展纸倒墨,装模作样临她的法帖: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这幅隶书作品疏密有致,萧散自适,“有古人亦有自己”。笔画既有隶书的俏丽圆劲,又兼篆书凝重饱满的遗韵,收放格外舒展流畅,极尽大家之风范。我不知要临到梅花开几度,才能达到如此的神韵?

十年磨一剑,而她却用了九十多年的时间去磨砺。五岁开始学书,拜吴昌硕的弟子——考古专家朱谟钦为师。为了扎好基本功,朱老专门弄来颜勤礼碑拓本,让其苦练。她初以颜字打下基础,后兼学诸家,于隶书、章草、今草、行书、楷书皆有所擅。流寓重庆时,又幸得到书法大家沈尹默的指点,针对她书法里的不足进行“对症下药”,并教其“悬腕”,使她的书风转为高古,字体也逐步稳健起来。

尹师对她的字评价很高,说是“明人学写晋人书”。而她对尹师的崇拜更是无以言表,说尹师的法书,看起来平易近人,然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是终生学不到。婚后她来美过沪,尹师送她礼品:绣花被面、墨一锭,杨振华制“尹默选颖”毛笔二枝……这些东西虽不贵重,却寄托师者的殷殷厚望。百年如弹指一挥,她每天临池不辍,博众采之长,终于用一锭锭古墨开创自己的人生道路。

充和写字有一个特点,就是从不用现成墨汁。小时有人帮她磨墨,后来都是亲力亲为。她喜欢收藏墨,有祖传的旧墨,也有在古董店里买的。写字时,会根据不同的纸张,选择不同的墨来用。古人说“墨分五色”,而她的人生也确如五彩墨一般:经浓,渐淡,转润,臻渴,最后达白。有色即无色,便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她的书法,一如其为人与修养,清淡之中,还有一种高雅气质。”美国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教授白谦慎如是说。这本书里收录她的各种字体,有行书、楷书,草书、隶书。行书挥洒自如,不枯不涩,似断实连;草书圆转有度,劲健有力,节奏明快,能听见疾风骤雨的声音;隶书较少,“古色今香”笔意古朴浑厚,充满金石之气;“玉骨冰魂”却是瘦长冷峭,点画净洁;对联则是秀美飞动,挺拔峻峭。

人称她是“当代小楷第一人”。那些蝇头小楷,端庄秀丽,如兰幽,似梅清,若菊淡。线条既清且腴,字体内紧外拓,字形宽绰疏朗,笔势自然圆滑。细细观之,风格有所变化。早期比较娟秀端凝,后期师从尹师,骨力深蕴,六朝墓志的笔意越来越浓。一行行小楷,字字生姿,笔笔稳贴,如瓣瓣飞花在历史的时空里飘拂着,令人屏息凝神,看之欲醉。

除了诗书,她还善于绘画。虽不曾师从名家,但家中旧藏古画甚多,临名迹亦勤,又曾与江南名画家樊少云等有交往,加之书法功力深厚,兴之所至,信手点染,自成一番韵致。她的画里有空山灵水,有梅兰竹。山水大多是拟古之作,设色淡雅,布局灵动,营造的是一种中国文人所崇尚的野逸,描绘的是“山色有无中”的意境。梅兰竹,多如八大山人,简洁生动,留白居多。疏疏几笔,就渲染出一个顾盼生辉的清朗世界。她也画动物,这些动物中有五毒。不过在她的笔下,它们并不狰狞,而是和谐相处。观之,墨色浓淡相宜,线条流畅和谐,形神兼具,惟妙惟肖。

《仕女图》是充和一生所作唯一的人物画。画的机缘十分偶然,它的始与末,都是动人的故事。初看画中人,像是她自己,闲静有致,低眉续续弹平生。“四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沈尹默诗)。一曲虽然微茫,却是余音绕梁,久久不绝。座上听者有谁?泉白先生、章士钊、汪东、乔大壮、姚鹓雏、潘伯鹰。他们是她的江南旧相识,如众星拱月一般环绕在周围,使她成为一颗遗世独立的明珠在古典艺术中熠熠生辉。不管站在哪里,都会自带光芒。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我与她初遇网络,邂逅于老梅下,相识于书中。她是朋友、是老师,是精神的引路人。当人家都忙着赶时尚、追潮流,她却不紧不慢地,甚至退回到中国古典文化和传统中去,坚守属于自己的气韵,终究如养祖母所希望的那样,“以一种高贵的信仰去生活”。她是我终生学不到,活不出的生活境界: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入夜,明月依旧,梅香再来。那诗、那书、那画、那末页上的枚枚闲章,像极了她墨痕里的朵朵素心,淡骨轻蕊,至纷至静。合上书,一曲悠扬,最后随风逝去,留下遥远的绝响。我将读到,人书俱老。

梅花晚

终究还是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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