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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定决心,也就是给自己套一副枷锁。
不要在别人生命的废墟上,冷漠地呼啸而过。
——熊浩
奥斯卡,你说得对。我觉得人们在对生命的看法上犯了错误。我们忘记了生命是脆弱的、易碎和短暂的。我们假装生命是永恒的。
——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奥斯卡与玫瑰奶奶》
雅克·科波:在伟大的时代里,不必到书房里去找剧作家。他在剧场里,他和演员在一起。他身兼演员和导演。
我们这个时代一点也不伟大。
——加缪
世界多么辽阔,事世多么纷乱,我们却在地球的一隅,面对面,彼此无话,其实也无需说话,让时光渐渐流逝……我们早晚都会归于尘土,不是消失,而是变换形态,变成别的东西,成为雨滴、沙粒、微风,活在其他人的记忆,然后,连记忆也变得不可靠,没有了。
——何福仁《散文里一种朋友的语调》
婚姻真正的主旨就是交谈,这正是婚姻与其他人际关系的区别所在,也正是它最让人怀念的地方:所有那些琐碎的评论,从女邻居的坏脾气到一位朋友的女儿有多丑,那些没有价值也不怎么聪明的看法构成了我们亲密关系的本质,也是妻子、父亲或者朋友去世时最让我们难过的地方。
——安德烈斯·阿尔瓦《光明共和国》
我个人不反感假名媛群。有的人就是又懒又笨又虚荣,总得活下去吧,只有这一条路。名媛群骗不到普通工薪阶层,有智力的高富帅也不可能上当,骗就只能骗到老土大款,傻富二代,最后就是低智群体的资金动态流转罢了,对社会总体损害不增加。
——微博:幻灭妖僧
评论:…把不符合自己智商的那部分资本重新还给社会,这也是一种方式。
…人家不偷网图,保护版权不穿假背假,你看到那个人的瞬间,所有东西就是属于她的,人生谁又能说永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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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到朋友的层级。
朋友当然有远近亲疏之分。
老妈说:我倒是有三个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想了想,愿意听我无话不说的人,不少,但我没有动机。
不是我刻意疏远,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绪和生活,没必要给人添麻烦。
不过,如果听别人倾诉或者分享,我倒是很乐意。
出门吃饭,穿的睡衣。
叔叔训了一句,成何体统之类的。
我想起那句“欲出不得,欲抗不能”。
我是个很随心所欲的人,挚友可以理解,长辈可以谅解,但其他人不一定。
这也是为什么叔叔会训我,有人真性情,自然就有人讲规矩。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有出头鸟就有枪响,正常。
很久很久以前,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我当年是用了多少任性才换来现在其他人的理解和尊重,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你确实用任性让大家熟悉且理解了你确实就是一个这样任性的人,所以如果其他人这么任性我是很不习惯且反感的,但是这种性格搁你身上我没觉得有任何问题。这不意味着它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该怎么处理还是在你念想之间。
…这个逼不但能把任性当个性,还能处理任性带来的后果。正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个狠人。
…你要是不任性你就……存在吗?
我用很长一段时间戒掉了好奇心,不惹人缘,又用一段时间戒掉了倾诉欲,不惹人嫌,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偶尔能说几句真话,也就谢谢听的人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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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两句闲天。
中国文学史上刻画得最好的两个人物。
骂曹操,恨曹操,不见曹操想曹操。
骂熙凤,恨熙凤,不见熙凤想熙凤。
书有此人,不甚幸也,真见此人,何其悲也。
《红楼梦》(脂砚斋批评本)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评: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是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之速也。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馀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回之笔。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
评:不知什么“真”、“假”:点睛妙笔。
“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到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采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到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语。
评:娇杏,侥幸也。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实得风尘中英杰也。
心中伤感,一宿无语:所谓“旧事凄凉不可闻”也。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
评: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
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
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评:一语道尽。
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评:士隐家一段小荣枯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
却说娇杏这丫嬛,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评: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
评: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
前句:盖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之谓。
后句:守礼俟命者,终为饿莩。其调侃寓意不小。
(雨村)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滑,擅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喜悦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评: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奸雄必有之理。
生情狡滑,擅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奸雄必有之事。
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喜悦自若:奸雄必有之态。
安插妥协:先云根基已尽,故今用此四字。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
评:盖云“学海”、“文林”也。总是暗写黛玉。
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
评: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评: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廊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污秽渎睿聪,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
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评: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评:聪明清秀:看他写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三”、“古今无双”等字。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
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评:智通寺:谁为“智”者,又谁能“通”?
诗句: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到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
评: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
(雨村)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酒三杯,以助野趣。
评: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境;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
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到没有什么新闻,到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越发生疏难认了。”
同姓,岂非同宗:同姓即同宗出,可发一笑。
玷辱门楣: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
同谱: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
冷子兴笑道:“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物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了也纳罕道:“这样诗书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评:甚:盖已半倒矣。
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
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荣府。
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
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
评:大族末世常有之事。
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评:略可望者即死。叹叹!
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评: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绝大议论,实能发前人所未发。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
评:成则王侯败则贼:《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
两个异样孩子:先虚陪一个。
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
又一个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
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评:说大话之走狗,毕真。
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家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富而好礼之家,到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唤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姊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评: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
阿弥陀佛、元始天尊: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
暴虐浮躁、顽劣憨痴,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相互嫡对。
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戚,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
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评:未见其人,先已有照。
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几杯何妨。
评: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
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评:收养:二字触目,凄凉之至。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评:张如圭: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
忙献计:毕肖,赶热灶者。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躬,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梁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中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评: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奸险小人欺人语。全是假,全是诈。
写如海实系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大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教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实写熊玉。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评: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
依附黛玉而行: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评:“宗侄”的名帖: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
贾政最喜读书人: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
予闻之故老云:贾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盖江村未遇时,因明珠之仆以进身,旋膺奇福,擢显秩。及纳兰势败,反推井而下石焉。玩此光景,则宝玉之为容若无疑。请以质之知人论世者!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便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又行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救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到:“这是外祖母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嬛,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才刚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评: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
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
评:傍写一笔更妙。
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也,贾赦、贾政之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丫嬛,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丫嬛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惟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么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评:削肩细腰:《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
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付脸面。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已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人生自当自养荣卫。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评: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写美人是如此笔法,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
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
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
才三岁时,听得说:文字细如牛毛!三岁上,尚未能甚记事,故云“听说”,莫以为亲闻亲见。
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惟宝玉是更不可见之人。
人参养荣丸:人生自当自养荣卫。
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
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
一语未了,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嬛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头上带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吊稍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评: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
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
一语未了,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接笋甚便,史公之笔力。懦笔、庸笔何能及此!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亦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评: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侯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
学名叫王熙凤: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到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假。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谅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评: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谅了一回: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才算见了: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
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
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
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
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
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到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到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评: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到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娘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嬛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到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那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恤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到是了。”遂命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评: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
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紧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hǎi。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评:蜼,音垒,周器也。
hǎi,盛酒之大器也。(上台下皿,字打不出来)
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雅而丽,富而文。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花瓶俱备。其馀陈设自不必细说。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嬛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那些丫嬛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嬛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棹,棹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到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与绛洞花主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用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评: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日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
再见罢: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
孽根祸胎: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
混世魔王:与绛洞花主为对看。
庙里还愿:是富贵公子。
评: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厮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薄前人也。
黛玉亦常听见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评:极恶读书: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
小名就唤宝玉: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
虽极憨顽: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
这是一段反衬章法。黛玉心思,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看去,方不失作者本旨。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到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采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到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
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毕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嬛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宇。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宇。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傍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傍边丫嬛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傍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嬛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嬛用小茶盘捧上茶来。
评: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不是侍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
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评:只刚念了《四书》: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
今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无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
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丫嬛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到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正想着,忽见丫嬛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轻年公子。头上带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
评:一阵脚步响: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
面若中秋之月: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
“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
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
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稍,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就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稍;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评: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
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前八句是宝玉眼中,后二句是宝玉心中。
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
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
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
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居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评: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
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也有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评: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
妹妹可曾读书:自己不读书,却问别人。妙!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
可也有玉没有: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
黛玉便忖度着: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个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嬛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评:“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
狠命摔去: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
孽障: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
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个命根子:一字一千斤重。
泣道: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
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面,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嬛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嬛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评:雪雁:杂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
鹦哥: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便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评: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毕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倘或摔坏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上头有现成的穿眼。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评:可知前批不谬。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
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
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倘或摔坏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工夫。
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癞僧幻术,亦太奇矣。
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总是体贴,不肯多事。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