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龙谣middot红颜劫印子

引子

北宋政和二年三月十九的清晨,寒风刺骨。一波波乞丐爬虫般堆积在东京城内。彩楼欢门、虹桥码头、游棚附近尽是这些人。他们蓬头垢面,破衣褴褛,腰悬草绳地沿街乞讨。有的说着陕西话,有的沾着太原调,有的扯着山东腔。“王家纸马店”的小伙计刚打开店门,就被一只只高举的破碗吓得急忙关回门。

门外女人们的脖子上大部分都吊着小孩子的胳膊,他们在母亲的背上哀哀喊饿。男人们则骂骂咧咧粥厂两日才赈一次粥。巡逻兵丁走近,他们才会适当安分点。自去年起,逃荒要饭的人们纷纷奔向京都。朝廷下令戒严封城,照样挡不住大几万的灾民涌进来。河朔大旱,初冬暴雪,太湖洞庭山附近的农作物全部被冻死。民众百思不得其解此“天怒”来自何处,倒是“人怨”多因为皇帝复用蔡京为当朝宰相,恢复王安石新法,使铸“夹锡钱”于市面流通。纵是跻身于天子脚下的百姓亦捉襟见肘。

到了寒冬,每天早上巡城的兵丁,需要把十几辆车的冻尸饿殍运到城外的乱葬岗。余生者唯有寄希望于神宗朝所颁布的“惠养乞丐法”:每年十月入冬之后,官府必须差人检视城内老病贫乏不能自存者,每三天给予米豆一升,小儿半之,直至三月最后一日。到了徽宗朝,这项法令却在各地州县极难贯彻。有的州府官员数月不给救济,或将赈粮高价出售。大观三年起,各地原设的安济坊紧闭大门,不再收容丐民。唯有皇城根设的粥厂举行放赈。粥糜需要有一定的稠度才能解饥。于是朝廷下达了赈恤粥糜的标准:立筷子不倒,裹布巾不渗。可是这些日子,乞丐们喝到的粥是越来越稀薄了。一个逃难来的孕妇抚着高高隆起的肚腹,嘴里喃喃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的产期临近,身体却极度虚弱。一张脸冻得乌青发紫,嘴唇灰白无肉色,芦柴棒的身子骨勉强撑得住里外棉絮的薄棉袄。已是几个时辰过去了,破碗里连块窝头都讨不到。孕妇扬面看看晦暗的苍穹,雪霰如珠打向她的脸。她鼻翅一张一合,感觉吸进去的冷气都快把肺给冻住了,于是咬紧牙关,扶着门柱站起来。她一步一步地向着大相国寺的方向挪去。

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寺院,时不时会熬粥舍饭,允许乞丐与穷人去领。孕妇想去碰碰运气,刚刚走到寺院那条街,就看到老老少少们排成长龙,已堵在相国寺的门口。孕妇刚刚走近,长龙瞬间扭结成团。乌压压的人群疯狂地向寺门涌去。孕妇腾出一只手护住肚子,另一只手臂奋力拨着前方的人。来晚一步就是如此。比你更急切地求取佛心眷顾的人数不胜数。身手利索的,划船般突飞猛进。钻不进人前的,破口大骂秽语。孕妇的力气愈发弱了,她步履蹒跚,身体任人潮怂来推去,耳边尽是大人的吵吵嚷嚷,小孩的呜呜哇哇。孕妇忽觉脚面有热淋淋的液体覆下来,眼前一阵黑过一阵,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阎罗还是无常,大鬼还是小鬼,似要把她的灵魂掳去了。

“救命哇……救救俺的娃儿……”

孕妇吐出这句话,脑袋一歪晕了过去。神灵似听到了祈祷,人群渐渐后退,渐渐散开,逐渐剩下她一个人栽倒在地。原来是几个僧弥抄着大棒前来驱逐:“靠边,你们这些叫花儿一点儿节制都没有。万岁爷现在崇尚三清祖师,佛门不吃香了。我们出家人的饭快吃不上了,哪有舍饭给你们分?”有个肥头大耳粗壮如熊的大和尚走到孕妇身边,狠狠“呸”了一声:“大白天出门就撞见晦气事。你们几个过来,把她弄走。”两个小和尚过来翻起孕妇的身体,竟是不约而同的“咦”了一声,她的下身血水交融,裆部位置隐隐有物蠕动。一个小和尚扯开她裙幅,竟然看到一个婴孩的头钻了出来,周围人看傻了眼,纷纷议论:

“死妇产子,这不吉利,恐怕是妖孽!”

“不是妖孽也是灾星啊!看把亲娘都给克死了!”

胖大和尚闻言焦躁了起来,挥手命令道:“快把这死人给我弄走,连带这祸胎扔得越远越好,免得玷污了佛门圣地!”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出家人理应慈悲为怀。你们不怜悯弱小,反而出言冷酷无情,不怕大相国寺受人诟病么?”清朗的嗓音乍然响起,一个裹着缁帽衲鞋一口钟的中年尼姑冒了出来。她冷冷的眼神扫过去,两个小和尚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尼姑弯腰扶住婴孩的头,又腾出一只手在孕妇的小腹与胯下做了些动作,没过一会儿,婴孩被她从母体取出。尼姑再拎腿倒吊出孩子口中的羊水,继而拍了拍孩子的屁股。一声啼哭嘹亮地响起,尼姑顺手用袍襟将婴孩揣裹在怀。整个过程娴熟老练,令围观者侧目。

胖大和尚嘻嘻一笑:“这位师太,你作为出家人,这么爱管红尘俗事,六根看来不够干净,还不如还俗回去当个产婆!哈哈哈哈……”

尼姑面色微沉,皱眉说道:“身为佛门弟子,岂不知《地藏经》有云:身造罪业,堕的尚是小地狱;造口业将堕十八层地狱。你逞了口舌一时之快,却不想想后患无穷的下场。实是愚蠢!”

胖大和尚素来蛮横惯了,被尼姑当着众人一番斥责,瞬间怒气上涌,正欲发作。却在凝目尼姑的一刻,不由自主哑了口。那尼姑看上去四旬年纪,虽不年轻,却是面色雍容,气质高贵,凛然有不可犯之色,绝非是寻常弱势的比丘尼。他再瞥一眼那婴孩,已然清楚了性别,转而嬉皮笑脸道:“师太,咱们大相国寺百年清净香火地,咋能容得了女娃娃!师太不如将她带回庵堂收养,渡她早日修成正果,也算是功德一桩。”

那尼姑搂了搂怀中的婴孩,冷峻的面色浮起一丝柔情,她转身缓缓而去,嘴里喃喃自语:“你诞于空门之外,自是与佛有缘。贫尼收你为三宝弟子,愿你能远离红尘纷扰,静心持善守戒。他日你若成才,就助众生解脱,早登彼岸吧!”

这是发生在宋徽宗执政第二十九年的故事。

同一天,同一时分,宋徽宗宠爱的江婕妤,正在寝宫的床上忍受一个女人生命里最强烈的痛楚。她的长发湿透,有一缕噙在嘴里变成了两截。天家的赏赐,皇上的恩宠,家族的荣耀,后宫的晋封……她统统不想要了。她迫切祈求的是结束这一波又一波翻江倒海的疼痛。她在枕上徒劳地晃着头,嗓子沙哑不成声。云母屏风外的宫女太监太医走马灯似的过来过去,却是一个也替代不了她的活受罪。江婕妤死死抓住身下的蟠螭花纹云锦褥,随着接生嬷嬷们的指挥:吸气、吐气、用力……她挤得五脏六腑都快出来了,这漫长的酷刑还未终结。江婕妤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官家,让我见官家最后一面吧!”

“娘娘真真糊涂了,产房血腥不祥,官家只能在御书房干着急。娘娘,您的胎位不正,胎儿横在肚子里出不来,免不了要多些辛苦。”

“我不行了……我要见官家……”江婕妤疼得已分不清自己身上流的是汗水还是血水,她望着头顶葡萄红绣石榴的罗帐,眸子里出现的是一个火光熊熊的世界——怎么黑白无常还未来接她,她就置身在阴灵围簇的刀山火海了。那些漂游不定、面色狰狞的鬼影,狞笑着伸出尖尖的十指抓向她的脸,同时发出狂笑:“快下地狱!快下地狱!”江婕妤摇了摇头,集中险些涣散的神志,方才听清楚了那些声音:“快用力!快用力!”

江婕妤的视线又挪向屏风。屏风旁边挂着她的一副小像,那是她刚刚入宫时,皇帝为她亲手绘画的。那一年,她才十六岁,一张桃花脸,两弯柳叶眉,眉间帖了金粉鹅黄,樱桃小唇圆圆一点。皇帝为她画完像,又用蘸着朱砂的毛笔在她的颈脖上绘了几瓣梅花。她忍着那酥麻麻的痒,胸口一个劲地起伏。反而让皇帝起了兴致,亲手除去她的贴身亵衣,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描画着虬枝碧叶,含苞花蕾。她羞赧地闭上眼睛,耳边是皇帝称赞她天然莹肌秀骨,压倒三千粉黛的蜜语。可是君王的宠爱让她刚刚晋升为婕妤,就迎来了防不胜防的明刀暗箭。她以为她对宫女送来的饮食加以戒备,对后妃们送来的礼物束之高阁就安全了,却忘了在生孩子这个当口提前安排好得力的太医与产婆。现在她感觉到体内的小生命在不顾一切的挣扎,要冲破禁锢来到人间,无奈她入气已没出气多了。她转侧着头,呻吟着对身边的宫女交代:“臣妾纵然埋骨九泉,魂魄不会离官家左右。切望官家保重龙体,不要过于思念臣妾。可怜我的孩子嬛嬛无依,唯求官家顾念往日情分,多加怜爱,臣妾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君恩——你一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官家……”

宫女遵命。在江婕妤难产死后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了皇帝。大宋皇帝赵佶

看着刚刚出世的女婴,被襁褓包裹得严严密密,露出一张粉嫩皱巴的小脸蛋,安静地沉睡在自己的怀里。他叹了口气,转视向他刚刚落成的一幅帛画上面:十八只粉白曼妙的仙鹤,在祥云漫卷的上空冉冉升起。鹤身先染后丝极尽矫健之势,画艺精妙绝伦堪称栩栩如生。天光霞影之间,寄托着一国之君对于国运兴盛的衷心向往,也暗怀着为人父者对自己第二十个孩子的美好祝愿。可怜添了孩子失了妃子。赵佶的双手茫然地托着女儿,过了些时,他回首嘱咐内侍监道:“朕为帝姬赐名‘萱萱’,封号柔福。朕要许她一生柔嘉多福,安康喜乐。”

“遵旨!”内侍监立刻将玉牒传了出去:“官家有旨,封皇二十女为柔福帝姬——”

静候一旁的王贵妃,启了浓艳的嘴唇道:“官家如此厚待帝姬,江妹妹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涕零。只是帝姬幼弱,还是需要有一位母亲随身抚养。如果官家信任臣妾,臣妾愿将帝姬视若己出。”

赵佶听了,欣慰一笑,转念一想,又犹豫道:“爱妃入宫侍朕多年,已经为朕诞下四个孩子,再让你照顾萱萱,恐怕会增添你的劳累。”

王贵妃柔媚一笑,偎依过去,看着赵佶怀里的婴儿娇声道:“只要能为官家分忧,臣妾辛苦一点又怕什么?臣妾还想再为官家多生养几个皇子呢,就怕官家已经厌倦了臣妾的温柔,嫌弃臣妾人老珠黄了……”

赵佶心中一荡,顺手将婴孩交给奶娘,揽了王贵妃入怀笑道:“看爱妃这水嫩嫩的肌肤,苗条条的身段,哪里像是生过几个孩子的妇人。朕身边妃嫔虽多,若论知情识趣,贴心暖肺,谁能比爱妃更可人呢?”

俩人调情期间,襁褓里的女婴却是哇哇哭了起来。奶娘扯开衣襟,将一个白生生、肉鼓鼓的乳房递过去,瞬间堵住了她的哭声。赵佶看了奶娘一眼,略略满意,又拥着王贵妃踱步到殿外,对着丹陛石上栩栩如生的海水游龙,嘴角微翘又语气威严地道:“事在人为、否极泰来。天佑大宋,国祚绵长。当年朕尚身为端王,有道长占卜朕来日当居大位,后来果然。证明朕授命于天,上天必然助朕收回幽云十六州,开疆拓土,一统华夏,光复祖宗基业!爱妃,我要你看着,朕定然会大宋历史上最著名的皇帝!”

连载长篇,取材自《宋史》“靖康之变”。原名《宋殇·红颜劫》,现修订为《聒龙谣·红颜劫》。

第一章万金光射龙轩莹

四更的梆子刚刚敲起,宰相蔡京已无睡意。他颤巍巍地下床,两个侍女已准备好了洗漱物件,一个端着一盆温水冲他跪下,一个捧着托盘,盘中折叠着雪白的毛巾,搁着青盐刷牙子。蔡京就着铜盆洗漱完,又有侍女上前为他披上朱色朝服,系好锤揲鎏金的大带,再将白罗制的方心曲领挪于胸前。蔡京对着案上的铜镜自我打量。岁月不饶人,他老花的眼睛已看不清楚七十多岁的面容,唯有询问侍女们,进贤冠戴得可是端正、玉佩锦绶可有遗漏?一切就绪,蔡京拿起了牙笏,进入了竹丝软轿。

今天是宣和六年六月六,蔡京再次回到京都参与早朝。回顾从仕之路,他从开封知府升任到龙图阁待制、翰林学士承旨、户部尚书,崇宁元年又升任为当朝首辅。整整十七年来,权势显赫无人能及。念及此,蔡京捏起了颔下花白的山羊胡,内心感慨:赵佶初登大位之时,尚注意重用贤良,唯才是举。亦有壮志雄心去讨伐吐蕃,攻打西夏,更有意收回被辽国占据的燕云十六州。可惜他性情多变,时而优柔寡断,时而刚愎自用。历代帝王,都要明了自己的威严除了来自龙椅玉玺所带来的震慑,亦需要让臣子摸不透自己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赵佶喜怒喜形于色,又不爱听逆耳直谏。真宗驾崩之前给他留下的一干老臣,多遭贬官流放。包括蔡京自己,因与赵佶政见不合被贬相四次。他的复位也是源于他离开之后,庙堂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无论是面对西北边疆的连绵烽火,还是镇压民间流寇的叛乱,赵佶处处举棋不定,均需要千里传书给蔡京,让他帮忙做出决策。

蔡京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抬起手掀开了轿帘。东京城分为宫城、里城和外城三重。从外城南薰门经里城朱雀门,再经宣德门,可至宫城。所有官员上早朝,都需行于御街。暑天天色亮得早,虽然尚是晨曦之色,御街已有早市开业。时不时传来叫卖声:“灌汤包子——油茶哩——”;“炊饼、胡饼、胡辣汤——”……

不多一会儿,轿子到了东华门。按照体制,除了皇帝与皇后,任何人不得在宫城里骑马坐轿。赵佶考虑到蔡京的年迈,特许他乘坐四人官轿至大殿前。蔡京的目光一路流连在紫红城墙碧琉璃瓦上,忽然看到前方约百步处有一顶八抬大轿。从轿子到轿夫均越过了自己的排场。蔡京问随从此乃何人。随从瞅了几眼,忙回复道:“大人,那是从温州来的道长林灵素,如今在御前红着哩……"

蔡京皱眉问道:“他一个道士,有什么资格在早朝时分进皇宫?”

“回大人”,随从说道:“据说林道长能掐会算,能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一出手就是能把冥界阴魂劈现形的掌心雷。官家听了,下旨要林道长经常进宫作法,保我大宋万代江山固若金汤……”

随从话未说完,蔡京摆手阻止。他听到了一系列由钟声、鼓声、磐声、木鱼声、云板声、法铃声组成的合奏。蔡京走出轿子,眼前出现了无比滑稽的局面。紫宸殿前列了两队道士,嘴里嗡嗡嗡地念经。殿前的白玉雕龙台阶处设了一个大香案,摆着牌位、香炉和时新瓜果。四周是一层层的灵幡幔帐,文武百官纷纷跪着,一个个低头闭目,双手合十。百官前方有一个背影,身着紫纱罗道服,脑后悬着雷阳巾,正在一手抡拂尘,一手摇法器势在作法。袅袅香烟笼罩下,那身影看来既神秘又诡魅,既熟悉又陌生。蔡京眯着眼睛步上前,赶巧那个道士转过身,四目相对,蔡京大吃一惊。原来这道士是当今圣上,他忙要跪下行叩拜大礼,却被赵佶伸手扶住:“蔡相古稀高龄,免礼免礼,几年未见,别来安好?”

  

“启禀官家,微臣一刻也不敢忘记官家厚泽,遵照圣谕在西湖林泉畔惜福养身。奈何上了年纪,这把老骨头到底是不中用了。”蔡京指了指自己鬓边的白发,悠悠叹了口气。

  

赵佶微微笑道:“朕看蔡相耳不聋背不驼,神思敏捷一如往昔。此番回京助朕理朝,定能平定山东河北贼寇之乱。”赵佶笑着转身介绍一旁伫立着的道人:“蔡相,朕向你介绍,这位林灵素道长是在世神仙。这两年你不在朕的身边不清楚,朕常日里茶饭不思,心头不时悸痛。亏了他及时来到大内,为朕驱邪,这身体才日日渐好,四肢百骸无不舒泰啊!”

蔡京翻翻眼皮,面前那个一身青布长衫的道人,三十许岁的年纪,身材修长却是精瘦,脸上的颧骨高高耸起,肤色青白,唇上也鲜见血色。只是一对眸子精光烁烁。四目交投,蔡京竟感受到了一阵寒意直逼皮肉。他咳嗽了两声,淡然笑道:“官家,太祖皇帝在时就训示过:天设儒释道三家,要以儒家为正统。儒学若五谷为立业之本,释道如药石辅佐治道。官家食五谷杂粮,怎能没有病厄之苦。何况草野黄冠多游离于空色虚实之境,官家还要莫忘孔子之言,远离语‘怪力乱神’一类人的好。”

这番话一出口,在场者除赵佶外均倒吸了一口冷气。人人均知蔡京在皇帝面前,素来是察言观色惯了的,言语极其圆通柔和。。他今天张口即对林灵素毫不客气,更对皇帝直谏得不转半分弯,实是从未有过的反常之举。

赵佶面色一窘,还未言语。林灵素哈哈一笑,对着蔡京拱手作了个揖:“贫道早就听闻蔡相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才学乃我大宋朝占鳌头者。岂不知我《道藏》三十六部,共有一百八十六万六千七百八十卷。万道通幽,怎会只拘一格?我道家祖师爷亦留下‘治大国若烹小鲜’之道,诠释过江海能为百谷王者,正是因为它的以其不争有容乃大。蔡相怎能单单高推儒家学术,忘记圣哲之言呢?”

林灵素口齿伶俐,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在场官员听了都感觉难以辩驳。蔡京鄙夷地瞥了一眼林灵素,冷笑着与他较上了劲:“林道长说得头头是道,可惜是巧言令色。老夫入京一路,尽见各处僧庙被强改为道观。所见佛像均换成了太上老君、三清尊者。和尚被迫穿道服,尼姑被迫蓄长发。此番不予释家生路可是你老子之言,庄子所教?敢问道长,这见诸于哪本典籍,是《南华经》还是《太上感应篇》?”

林灵素一时语塞,赵佶忙打哈哈:“蔡相有所不知,废佛教而兴道教乃朕旨意。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早朝罢免,以庆‘天贶佳节’。老亲家快快随朕前去一个神仙也住不起的地方,朕要让你开开眼界。”

蔡京心下清楚,赵佶嘴里所说的“神仙也住不起的地方”乃是艮岳。那是一座美轮美奂,极尽奢华的皇家苑囿,由赵佶亲自参与设计,自政和七年就开始修建,谨照五行八卦选址布局。艮岳位于道家八卦的艮方位,周围广袤十余里,堆土垒石成山达九十步,集天下的阆苑仙葩荟萃一地,拥两川、三峡、云梦之秀色点缀其间。

为了保证这座人间胜境顺利落成,赵佶特别增设了一个机构叫应奉局,专事在江浙一带搜罗奇花异木,嶙峋美石。蔡京未下野前还负责过这个项目,他听闻过太湖湖底的石头最适合堆组成假山石林,便命属下前去落实,又要求当地百姓纷纷下湖挖掘,为此淹死者不计其数。此外,无论深宅大院还是草门棚户,只要有一石一木入了纲籍,主人必须无偿贡献,装入贡船经水运送到东京——美其名曰为“花石纲”。“花石纲”进京需走运河,有些高达数丈的木石,需要毁桥拆城才能运达东京。导致两浙百姓深受其害,江南、湖南、福建、四川与两广受了连累。蔡京回忆起来,心口隐隐作痛。当年若没有出这个馊主意,方十三也不会起义造反还掘了自家的祖坟。他摇了摇头,望着面前巍峨壮观的“万岁山”,果然是龙楼凤阙,巧夺天工。游廊甬路依山势建成,步步通幽。粉垣黛瓦绿竹处,凤尾森森。幽谷清泉沁芳畔,妙不可言。汉白玉阶梯两列尽是云树林麓,奇石罗列玲珑百态。目光触及的佳叶薜荔,异草仙藤,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有许多不知其名与出处。

游完主峰,蔡京随着赵佶来到了一处宫室。艳光夺人的茂德帝姬与她的生母王贵妃对坐说笑,她一见他们过来立刻上前行礼:“福金给父皇与家翁请安。”

  

赵佶摆摆手,满面喜气:“六月六是回门日,民间百姓尚且不拘俗礼,我儿也去免了这一身的朝服重饰吧。”

  

蔡京闻言,打量了一眼他的儿媳。大热的天气,茂德帝姬还穿着一整套的真红金线大袖长衣、素白镶珠翠八福曳地裙。头上的角冠花钗八树,明珠水晶红宝石缀成流苏洒下来,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仪态婉媚不失高贵。不愧被誉为”皇室第一美人”,也是他蔡家在人前最值得称道的资本。

  

蔡京心里颇为得意。自元佑党争以来,赵佶时而打压旧党,时而重用新臣。蔡京极力让赵佶惩办元佑党派,一再黥逐三百多党人于京师之外,而重用自己门下党羽。蔡家的儿子个个身居高位。如蔡攸、蔡倏、蔡袺皆官至大学士。蔡家在朝中的地位无与伦比。尤其当赵佶将四女儿茂德帝姬嫁给蔡鞗,蔡京已经成为了皇亲国戚。他可以替赵佶草拟诏书,称为御笔;也可以与赵佶君臣共席,酒醉同榻。三年前,山东以宋江为首的梁山贼寇一度在江浙作祟,也是蔡京出了“招安”的主意,让赵佶许以高官厚禄,招编他们为朝廷军马,再由童贯统领着去征战方腊。此番“一石二鸟”之计缓解了局势,也让蔡京与童贯再次结盟。童贯出征前信誓旦旦,要帮蔡京报了“掘坟”之仇,蔡京也奏请赵佶严禁方腊组织的明教。

不料,方腊虽俘被斩首示众,明教余孽仍盛。赵佶一怒颁下圣旨,不但取缔明教,也开始贬斥佛教。蔡京不相信鬼神之说,也觉得赵佶此举不是为渊驱鱼,更易引来民怨,只是如何扭转他的偏激思路,尚无法子。于是头疼事先扔一边,恭恭敬敬落了座,老眼一掀,打量着眼前的丰盛宴席。

群仙炙,煨牡蛎,太平毕罗,锦鸡鼋鱼,羊肉旋鲊,雪天牛尾狸,沙地马蹄鳖,清蒸黄雀鲊,三鲜莲花酥,五珍鸳鸯炸肚,六月黄蟹酿香橙,紫驼峰双下角子,酒煎羊二牲醋脑子,泡螺荔枝白腰子,红丝金齑水晶脍,玉笋木耳炒蘑菇,蜜汁山药撒桂花,火腿绣球鸽子蛋,糖醋软熘黄河大鲤鱼……包括羹汤四海碗,扣碗八大碟,时新果子十样,雕花蜜煎十二品,看食看菜一盘盘,被宫女们穿梭不息地端上来,均是略动一动的撤下去。

赵佶吃惯山珍海味,仅拣着清淡菜式略进一些。蔡京是无肉不欢的脾胃,对着满大桌的佳肴却是兴致阑珊。他的牙口一年不如一年,若非甜烂之物入口,难以刺激一把味蕾。他尽量配合着赵佶的兴致,饮了七八杯的蔷薇露。前来作陪的除了茂德帝姬赵福金,还有郓王赵楷与柔福帝姬赵萱萱。

蔡京眼见得赵楷已有二十出头,生得剑眉入鬓、星目生辉,他头顶是累丝嵌宝簪冠,额前勒着二龙抢夜明珠金约,身上是雨过天青四盘雕绫箭袖,腰束着五色如意长穗子官绦。融融白日下,赵楷面若冠玉丰神俊秀,英姿翩然犹如玉树。他与赵福金均为皇子皇女里容貌最为出挑。而一旁倚案支颐的赵萱萱,相比之下就有些逊色了。

许是年岁尚小,她的圆脸也就巴掌大。她的骨架子娇小,看上去显得单薄。她浑身笼在一抹朝霞般的光晕里。仔细了瞧,才发现那是一袭樱紫镶粉的霓裳软烟罗宫装,不知是略嫌宽大还是她太过细弱,给人感觉撑不起来。她的臂上挽着丈许长的茶花白丝绡,用金粟双跳脱固住。额发轻软,覆盖在眉间成了一弯月牙。头上的桃心髻松松挽就,无过多簪环,仅仅缀了些珍珠璎珞,倒是清新俏丽,有几分豆蔻柔桡之美。她的注意力似乎全凝集在席前伎人们表演的《柘枝舞》,以至于王贵妃提醒她吃饭都置若罔闻。

  

《柘枝舞》原为胡旋舞,来自西域,唐朝的时候传入中土。最初兴盛于长安城内的胡人酒肆。一些高鼻深目,肤白如雪的胡姬腰间披挂着珠链,手脚套戴着金玲,在鼓乐声中盈盈起舞。她们仗着自己的身姿窈窕,身段柔软,以疾风旋转为能事。往往乐声愈是奔腾欢快,胡姬们的动作愈是翩跹多姿,女子的风情艳态愈是魅人。后来被杨贵妃加以改善,增加了踢蹬进退、后仰下腰的要求。舞伎们动作起来,宛若杨柳随风,婀娜款摆,故而更名为《柘枝舞》。安史之乱之后,此舞失传。宋朝开国之后,太祖的宠妃花蕊夫人会跳《柘枝舞》,又将舞蹈修改成为宫廷群舞。舞伎们也不再半露酥胸,袒露腰腹,而是头戴莲花碎玉冠,身着贴身绿纱裙,手持长长的舞袖,仅在腰间保留先前的珠链金玲,时而翘臂,时而垂手,时而扭腰摆臀,时而侧身旋转……此刻舞蹈正值高潮,舞伎们一个个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旋转。由于她们的裙幅阔大,旋转开来宛如榴花盛放,长袖则宛若游蛇飞舞。

蔡京眼前一片陀螺般的衣香鬓影。她们身上的佩饰随着音节啪啪作响,令他感觉体内的血液都在跟着跃动,心里不免增了些烦躁。

赵佶似未察觉,还在笑着指点舞蹈:“乐以舞为主,舞以乐为客,舞乐原属于朝廷的重礼,歌为明德,舞为象功。凡载诸典籍的舞蹈无非分为男女两类。男子舞艺如宗晋卿的《浑脱舞》,张洽的《黄獐舞》,汉高祖的《巴渝舞》,诸葛昂的《金刚舞》……多表现出须眉男子的阳刚矫健之风。女子舞艺则以柔媚为美。昔日戚夫人创翘袖折腰舞,从此传下了女子以轻盈曼妙为基调的舞蹈特色。汉朝的赵飞燕身轻骨秀可作汉成帝的掌上舞;南朝的张静婉体态婉转可以反腰贴地,口衔得席上玉簪……只是朕不得其解那杨玉环富态圆润,如何跳得如此考验腰细骨软的舞蹈!”

王贵妃笑道:“官家,臣妾以为流传于世的‘肥环燕瘦’一说应是夸张。臣妾在闺中也曾学得几种舞术,深知习舞之人在身形方面不能放纵,还需勤加练习,三年出师,五年小成,七年才算大成。那杨妃跳了一辈子的舞,又岂能痴肥到哪去?顶多就是面庞丰润,躯体丰盈罢了。”

“丰盈也好,痴肥也罢。朕总是觉得她太胖。”赵佶伸筷子夹了一片糟笋,放在嘴里略尝一尝,又笑道:“女子妩媚,应当如花蕊夫人一般‘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那杨玉环纵然有国色天香之貌,朕一想到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里的形容,她动辄出汗,颜色红腻,就觉得唐突了‘佳人’之誉。看这些舞伎,一个个生得娇花软玉、弱柳扶风,跳到现在,旋进旋退,忽俯忽仰,你见哪个脸上的妆容花了的?”

赵萱萱回脸对赵佶道:“父皇,咱们这殿堂内摆着那么大的冰雕盆景,舞伎们又不是在烈日之下进行动作。她们不甚出汗本就不足为奇啊!”

蔡京听了这话,才注意到殿内东侧,竟然坐立着一座高约五尺,宽约半丈的冰雕,将原本热烘烘的暑天热气几乎完全吸收。一些融化了的冰水,缓缓流在一个巨大的影青折枝牡丹花纹的盏盘里。侍立在旁的宫女小心地将冰水及时清出去。而殿内的窗子皆垂着湘妃竹帘,错金大鼎里焚着龙涎香料,朱红廷柱旁悬着蝉翼纱帷。地面则是云母石质的。故而清爽宜人,着实舒服。

王贵妃见赵萱萱冲撞赵佶,忙岔开话题:“萱萱,你要多吃饭,少说话。这道鹌鹑玲珑羹是娘命御膳房精心烹调而成,你快尝一尝,绝对是你没吃过的美味。"

赵萱萱望了一望那青花瓷碗里的混沌羹汤,黛眉轻颦道:“母妃,萱萱性喜茹素,实难消受这些血肉之物。您就不要勉强我了。”

“萱萱,你刚刚过了十四岁生辰,正是生长时期,一味吃素,身体怎么能康健?”赵佶用爱怜的语气劝道:“好好一个金枝玉叶,整日里任性挑食,瘦得自己皮包骨头。你的皇姊皇兄,哪个如你一般?”

“父皇,你不是刚说过女子应当以轻盈娇弱为美嘛!萱萱害怕自己长胖了,你就不喜欢我了。”赵萱萱嘻嘻笑着,话里却是处处忤逆赵佶。

赵佶摆出严肃脸色:“胡说!轻盈娇弱不代表面黄肌瘦!该补充的营养怎能逃避。听话,好好吃饭!”

“父皇,今天您是宴请蔡大人。您应该多请蔡大人动箸,而不是总盯着我啊!”赵萱萱调皮地将话题转移到蔡京处,赵佶无可奈何,只得对蔡京笑道:“朕知蔡相最爱食鹌鹑。这碗羹是王贵妃用鹌鹑的胸脯肉,配了香菌、新笋、金针菜,用鲨鱼皮炖的汤烹煮四个时辰才出灶。比蔡相府上味道如何?”

蔡京忙笑道:“天家馔饮,怎是凡夫俗子可以比之?微臣爱吃鹌鹑,源于读医书得闻鹌鹑肉补五脏,实筋骨,益中续气。养生功效不逊于人参。这些年苟延日月,也亏了这口喜好。”

赵萱萱一听,瞬间起了兴趣,询问王贵妃:“母妃,您做的这碗羹汤用了多少只鹌鹑?”

王贵妃微笑道:“五百只。”

赵萱萱脸一扬,问向蔡京:“蔡相爷,敢问您府上做碗鹌鹑羹,又要宰杀多少只?”

蔡京默了一默道:“老臣对庖厨之事一无所知。许有上百只吧。”

赵萱萱的眼珠子乌溜溜转着,幽幽叹了口气,竟然吟起诗来:“啄君一粒粟,为君羹内肉。所杀知几多,下箸嫌不足。不惜充君庖,生死如转毂。劝君慎勿食,祸福相倚伏。”她年纪小小,语音十分清脆,吐字如粒粒珍珠落入玉盘,极是悦耳动听。旁边的人脸色却是变了。

茂德帝姬赵福金轻轻清了清嗓子,端起鹧鸪斑纹黑瓷茶盏,放在唇边却不饮,杏眼眸里闪过一抹阴翳。王贵妃神情尴尬,对着赵嬛嬛斥责也不是,沉默也不是。蔡京胸口咯噔一动,面容波澜不兴,他把目光瞥向了赵佶。赵佶的目光却是宠溺多过责怪,他嘴里说:“你整日里不好好读书,就会满口胡诌。禽兽有知而无义,为君子盘中餐乃是命数。道家尚且允许食‘三净肉’,帝王家怎能宴上无肉?既然你不想吃肉,那你就不要吃了。朕罚你一个月不得沾荤腥。”

赵萱萱“格格”一笑道:“父皇,你罚我一年不食荤腥都可以啊!萱萱前日读《孟子》,看到书上写‘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疱厨也’。儿臣读不懂就去问三哥,三哥给儿臣解释之后,儿臣就提醒自己要努力做到知行合一。”

赵楷“噗”地吞下一口酒,呛得一阵急咳。宫女忙上来侍候巾栉。赵楷定了定神,好气又好笑地望着柔福:“二十妹说得极是。古人云‘幽娴贞静,言笑不苟,是谓妇德。’二十妹与其斤斤计计于该不该吃肉,还不若身体力行,多向四姐姐学习!"

赵楷这番话一说,席上纷纷笑了起来。赵萱萱小嘴一撅,瞪着赵楷做了个鬼脸。蔡京看着赵楷,心里如雪般亮。赵佶共有三十一名皇子,长大成人者有二十五名。赵佶的嫡长子是太子赵桓,最爱的儿子却是赵楷。赵桓与赵佶虽为父子,性情偏偏有天壤之别。赵佶温情风流、儒雅倜傥。赵桓生性刚直,沉默寡言,偶有出言一个砖头一个坑。赵佶才华横溢,诗词书画举国无匹。他的书法杂糅各家,瘦筋挺拔,气势飘逸,被称为“瘦金体”。赵桓除了会死读“四书五经”,对诗赋音律一无所好。相比之下,赵楷的精明气质与才艺心性,与赵佶十分接近。剩下的皇子们,五子赵枢懦弱老实,六子赵杞为人拘谨,七子赵栩庸碌无能,八子赵棫嗜好男风,九子赵构性情古怪……唯有赵楷处处出类拔萃。关键,赵楷和赵福金均是王贵妃的亲生骨肉。王贵妃等于是自己的亲家母。

待到宴席结束。赵佶有了五分醉意,他邀蔡京进入内殿,开始对国事进行密议。赵萱萱拉一拉赵楷的衣袖,对他做个眼色,俩人一前一后溜到了一处荷塘水榭。

1、柔福帝姬原名为赵多富,又名赵嬛嬛、赵环环,是宋徽宗的第二十一女。她的生母为懿肃王贵妃。本文为避《甄嬛传》之嫌,将赵嬛嬛改名为赵萱萱,同时出于情节考虑,将王贵妃改为她的养母。

2、历史上的懿肃王贵妃为宋徽宗诞下了十二子赵植,二十二子赵机,七女惠淑帝姬,十女康淑帝姬,十九女顺德帝姬,二十一女柔福帝姬赵嬛嬛,二十七女贤福帝姬。赵楷与茂德帝姬并非她所生。本文出于情节考虑,进行了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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