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养一只美狐散文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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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江子,本名曾清生,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青花帝国》《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散文集;曾获老舍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现居南昌。

养一只美狐

江子

在浙江省建德市一个叫青柯院的仿古建筑里,我听到了一群古人与一只美狐的故事。故事的缘起却并不在浙江,而是与浙江建德相距一千多公里的山东淄博。那里有一个村子叫蒲家庄,庄里有个老秀才人称蒲先生。他一生热衷于功名,醉心科举,可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得以补博士弟子员外,在科举路上有了短暂的高光时刻,之后应考四十年,再也无毫厘斩获。

科举是个十分费家底的活儿。想想,如果家有考生,屡屡不中,屡屡补习复读,而且考试还要去遥远异地,每次都要消耗大量旅资盘缠,谁的家经得住这么折腾?

何况,蒲先生的家境本就不算太好。

他的家境开始是好的。他的父亲蒲盘也是个读书人,但因屡试不中,只好弃读经商。多年下来,他挣下了一份较为殷实的家业。可他快四十依然没有子嗣,遂散金行善,救济乡邻,后来果然有了好报,生了三个儿子。

排行第三的蒲先生少年时在父亲的庇护下度过了一段不错的时光。他先由父亲教导读书识字,后与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组织“郢中诗社”,以风雅道义相互激励,诗文唱和。

可是蒲盘的家产经折腾到后来所剩无几。何况他有三个儿子。他们并不愿意在一起生活。蒲先生二十五岁那年,兄弟分家,蒲先生一家仅分到农场老屋三间,二十亩薄田,和二百四十斤粮食。农场老屋,破得连门都没有,蒲先生只好借了门板安上。那时他已成家,并生有一个儿子。分到的两百四十斤粮食,蒲先生一家三口只够吃三个月。

蒲先生与诗友谈诗论文衣食无忧的生活宣告终结。他去了几十里外的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一教42年。

蒲先生在教馆每年大约挣八两银子,农村一个四口之家要维持基本生活大约需要二十两银子。

在《红楼梦》第三十九回《村老老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中,刘姥姥无意间道出了农村一个家庭一年大概需要的经济成本:“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

《红楼梦》成书于清乾隆年间,庄家人二十多两银子一年应该是根据当时的物价。刘姥姥家是四口人。到同样是大清早期子民的蒲先生35岁时,蒲先生的一家已经是四儿一女再加上母亲一共八口人的大家庭了。——三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的母亲由他赡养。

教馆的收入和二十亩薄田的产出,让蒲先生一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用“家徒四壁妇愁贫”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蒲先生曾经写过一首《日中饭》的诗,描绘了康熙十二年()夏天淄川大旱,他的家中生活情形:“黄沙迷眼骄风吹,六月奇热如笼炊。午饭无米煮麦粥,沸汤灼人汗簌簌。儿童不解燠与寒,蚁聚喧哗满堂屋: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弱女踟蹰望颜色,老夫感此心心茕茕。于今盛夏旱如此,晚禾未种早禾死。”

因为久旱不雨,到处黄沙弥漫,天气奇热。虽然刚过麦收,但蒲先生家的粮食已经匮乏,只能煮点麦粥充饥。几个饥饿的孩子不管冷热,见了稀粥就你争我抢……如此境地,说句不客气的话,比乞丐家的境遇好不了多少。

既要养家糊口,又要准备三年一度的科举。这样的家境,蒲先生应该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心无旁骛才对。——他应该向所有无谓的损耗说不,将自己的欲望调试到最低程度。

可是蒲先生爱上了写小说。

写小说?会有刊物发表并给他稿费么?会参评各种文学奖,从而获取额度不低的奖金么?会被当时的勾栏看上,改编成昆曲呀杂剧呀什么的搬上舞台,他会因出售改编权获巨额的版权费么?会因此江湖闻名,到处受邀去讲座或参加各种有偿的笔会、采风活动么?

据我对清代文坛的了解,这些好处,大致一个都没有。

谁爱上了写小说,可以说是这个人厄运的开始。因为,写小说不仅换不来钱财,还要贴进去大量的笔墨纸钱,并且要耗尽一个人几乎全部精力。

那个写《红楼梦》的叫曹雪芹的人,因为写小说,最后到了“满径蓬蒿”“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

一个叫吴承恩的人,写长篇小说《西游记》七年,最后在贫困中死去。

一个叫吴敬梓的人,用了大约二十年时间,写出了长篇小说《儒林外史》,晚年的生活困顿无比,要靠卖文和朋友接济度日,“囊无一钱守,腹作千雷鸣”,以至于以书易米。

可蒲先生不管不顾。或者说,他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与其说是他爱上了写小说,不如说,是小说这件事赖上了他。

西方的神话认为,文艺都归天上的九位缪斯掌管。她们看上了谁,就给谁以才华与灵感。

中国西藏史诗《格萨尔王》的流传也被认为是跟神灵有关。几乎所有的说唱艺人都说,是一场梦之后,根本不识字的他们竟神奇地拥有了说唱长篇史诗《格萨尔王》的能力。

中国古代传说也是支持文艺之才乃是神授的说法。《南史·江淹传》:(江淹)尝宿守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彩笔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梦笔头生花》:“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

蒲先生爱上了写小说,很可能也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蒲先生所在的淄博,是齐文化的发祥地。早在太古时期,三皇之一太昊伏羲氏在此兴起,并发明占卜八卦,创文字古琴,开启华夏文明。以鸟为图腾的爽鸠氏部落在此聚居。周时太公姜尚受封于此,楚汉之争,韩信亦在此封王。泰沂山麓在南,九曲黄河在北。齐桓公、管仲、晏婴、扁鹊、孙武、孙膑、田横、房玄龄、王士祯……多少英雄豪杰都在这块土地上留下过投影,多少历史事件在这里展开。那些因山川地理历史自然的不断运行衍生出来的文化,自然需要有人记录、加工和整理。

老天爷挑中了蒲先生。说不定,蒲先生出身于书香门第,蒲先生十九岁时连考县、府、道童子试第一,并且有过衣食无忧与朋友诗文唱和的畅快时光,然后终身陷入科举无望穷困潦倒的悲苦命运中,都是老天爷的精心设置。老天爷挑选了一个人来从事这种古老的、类似于神职的工作,必须先让他尝尽人间甘苦,然后慢慢熄灭内心的欲念,直到甘于忍受孤苦与困顿的程度。

就在如此的境地之中,蒲先生顺从上天的意志,忍受着贫苦、孤独与无望,在任职教馆、参加科举与照顾家小之余,费了数十年的时间,写了近五百篇小说,最后结集为《聊斋志异》。蒲先生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很多人可能更熟悉他的名讳,叫做松龄。

说蒲先生爱上了写小说或许只说对了一半。更深的真相是,蒲先生是用写小说的方式,孕育和喂养了一种叫狐狸的美好生物。

是的,与其说蒲先生是一位小说家,不如说他是一名养狐人。

百度百科对“狐狸”词条做出这样的介绍:哺乳纲,食肉目犬科动物,生活在森林、草原、半沙漠、丘陵地带,身体纤瘦,毛长且厚。拥有毛茸茸的尾巴。视觉、嗅觉、听觉灵敏异常……

可这不过是生物学上的狐狸的解释。蒲先生养的狐狸,当然不是狐狸的实物。他养的,是文化意义上的狐狸。

蒲先生所在的淄博乃至整个齐鲁大地,自太昊伏羲氏首创阴阳八卦之术,自古就是阴阳家的祖庭,最容易滋养阴性之物。他创造文字、古琴,更是开启了这块土地上的灵性。这块土地上,齐桓公成就霸业,楚汉在这里厮杀。孙子兵法在这里推演,各种道与术在这里展开。生与死,阴与阳,霸与王,离愁与欢爱,庙堂与江湖,英雄与美人,飘忽与永恒……如此种种,与齐鲁大地独特的山水自然结合在一起,就产生了某种异常美丽动人的、类似于巫的气质——一种儒、道、兵、阴阳等相互抵牾和融合释放出来的特别气质,一种神秘主义和浪漫主义交融而产生的文化渊薮。

自古以来,人们爱用动物来指认一块土地的气质。人们说,北京属龙,王气最重;东北虎相,阳气最盛;楚地草木葳蕤,鸟就成了图腾,发掘出的古代器物就多有鸟之塑像;闽南多瘴气,蛇就成了闽之属性,闽的字形,乃是门内爬行着蛇虫之物。若干年后,一个叫陈忠实的作家,指认出西北的文化属相,乃为白鹿之相。他将这一发现写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名叫《白鹿原》。他因这一重大发现而爆得大名。

蒲先生找到了他的故乡的文化属相,乃是灵异、阴柔的狐。

蒲先生的这一判断并非空穴来风,山东的民间传说早就道出了端倪:“山东多狐狸,尝闻狐狸成精,能变男女以惑人。”

因为心中有狐,蒲先生经常在故乡的大地上感知到狐狸的存在。有时候是从教馆返回的月光朗照的夜晚,他经常觉得狐狸从眼前一闪而过。在白天阳光斑驳的午后,他会感到有一只狐狸在陪伴着孤寂而贫寒的他。有时他在某座不知名的寺院里,莫名觉得有狐狸就在不远的地方栖身。或者在他一个人的夜晚,窗外竹影横斜之处,就有狐狸的影子晃动……

终于有一天,蒲先生决定开始从事养狐事业。他要采齐鲁大地文化与自然之精气,创造出一只通灵剔透、独一无二的狐狸。他用小说这种文学样式来孕育,然后用自己的精血来喂养。他要赐它多种本领,让它千娇百媚,让它千变万化,让它亦妖亦人亦仙,让它在荒凉墓地寂寞山谷与人间盛宴中从容往来,让它在地狱人间天堂间穿越如梭,让它携爱而行爱落魄书生贫穷少年狷狂士人并为他们生儿育女……

蒲先生忘记了自己在人间的苦处。或者说,他把自己的苦放进了小说里。因为他的苦,他看到了整个人间的苦。他也用这苦喂养着他的狐。在白天教馆之余,他把自己关在朋友毕继友给他提供的住所里书写。或者晚上,他借助微弱的灯光写作。

为了创造出心中的美狐,蒲先生一年才回到那个儿孙满堂的家中几次,对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简直就是不闻不问,对孩子们的学业也是疏于管教。他没日没夜地写,成年累月地写。他从四十岁开始写,为了画出他心中的狐,以及狐所生活的世界,蒲先生耗尽了半生!

他给他笔下的美狐赐以各种各样的美名:婴宁、辛十四娘、小翠、娇娜、青凤……

他赋予它非一般的美貌,并乐意打扮它。在《辛十四娘》里,它“着红帔,容色姣好”“振袖倾鬟,亭亭拈带”“娉娉而立,红袖低垂”“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在《青凤》里,它“弱态生娇,秋波流慧”,在《胡四姐》里,它“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狐谐》中,它“颜色颇丽”。《娇娜》里,它“娇波流慧,细柳生姿”,《莲花》中,它“卖面殊非,年仅十五六,蝉袖垂髫,风流香曼”。为了塑造它的美,他几乎把世界上最好的词语都给堆上啦!

他让它每一次出现都非同凡响:在《甄后》中,它的出场是“异香满室,珮声甚紧,簪珥光彩”。辛四娘的出场,是“蹑录奔波,履袜沾濡”。婴宁的出场,是“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

他让它的生活环境充满诗意、美和情趣。在《婴宁》里,它之所居,乃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豆棚架满庭巾。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内”。“丛花乱树,门前接皆绿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其中,巨石滑洁”。

他让它个性分明,明断是非。在他的笔下,它或诙谐动人,或义薄云天,或美目盼兮,或恩仇必报。它是落魄书生的知己,是人性解放的先锋,是人间公道的执行人……

蒲先生集多篇而成的《聊斋志异》,共用了83篇来写狐。狐成了这部长篇作品的主体意象。笔者浅陋,是否可以如此判定:《聊斋志异》乃是一部狐之书(它最早的书名就叫《鬼狐传》)?它的其他篇什,或写山魈,或写咬鬼,或写乞仙,或写异僧,或写怪力乱神,都不过是丰富狐的形象、拱卫狐的世界的基本建设。

蒲先生创造了一只美狐。在中国文化史上,蒲先生因此拥有了他独有的文化标识。狐狸之于蒲先生,就像蝴蝶之于庄周,鹅之于王羲之,梅鹤之于林逋……

在蒲家庄,人们说起蒲立德,都知道他是十七岁就考上秀才的读书人,是在某家私塾坐馆、每念起书来必摇头晃脑的教书先生,是一次次参加科举考试一次次铩羽而归的倒霉蛋,是没事就喜欢按七律或五绝的格式写上几句诗行的人……

可蒲立德自认为自己是一名养狐人。他每每与人说起,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工作,是替已经过世的祖父照看好一只美狐。

那只美狐就藏身在蒲氏祠堂里,与蒲氏的诸多祖产搁在一起,蒲家庄派了专人看管它。为了看护好这份共同的祖产,蒲家庄专门制定了严格的族规。这一只美狐,早就成了蒲家庄人这份祖产的重要部分。

这只美狐的名字,叫做《聊斋志异》,它的主人蒲松龄,就是蒲立德的祖父。

即使时过多年,蒲立德依然记得他祖父的样子。那是一个困顿中的人的模样:一件陈旧的浅色长衫里一把老骨头,一张瘦削如刀的脸上一双短促而稀疏的眉毛,一个倔强的下巴上一撮稀疏花白的山羊胡子……

很早前他曾为祖父的这副潦倒而不屈的模样感到心酸。可是,他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他也成了祖父当年的样子。

他经常在家中的老铜镜里看着自己,脑子里却总不免想起祖父。熟悉他祖父的村里老人们每每说起他的相貌,都说他是他祖父的翻版。

不仅是长相,乃至整个人生,蒲立德都被蒲家庄方圆数十里的人们认为是他祖父的翻版:

他的祖父十九岁考中秀才,他十七岁考上秀才。他的祖父从此陷入科举却再也不得精进,他也一生陷入科举迷津再无收益。他祖父爱好文学,写小说诗文若干卷,他亦爱文学,九岁就写了小说一卷,得到祖父的写诗赞赏,后也写作诗文若干卷。他的祖父一生以教书为业,他也以教书为业。他的祖父性格简潜落穆,不善与人相处,一生苦寒,他也略有风骨,一辈子就没阔过……

如此高的相似度让人感到深深讶异。但蒲立德很早就参透了上苍的玄机:上苍要他体会到祖父的心境,充分继承从祖父、父辈得来的养狐人手艺,把由他祖父创造的那只美狐养好。

养一只美狐,仅仅用祖父的一辈子根本无力完成。于是,上苍让他跟他的祖父一样,读书,识字,取得秀才功名,然后一生铆在了淄博的土地上,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贫困度日,潦倒半生,即使屡屡参加科举,却再无精进可能。因为美狐需以文字为养料,啜苦难为美味,以底层民间为舒适洞穴。上苍要让他们成为合格的养狐人,就要给他们与养狐人匹配的命运。

他们把它藏在了蒲氏祠堂。它由先祖蒲公讳名松龄创立,当然要享受由蒲家人供奉的待遇。但蒲氏祠堂只是这一只美狐暂时的栖身之所。一只狐狸最完美的养身之地乃是无边旷野,月光朗照或者雨水迷离的旷野。

也就是说,《聊斋志异》由蒲松龄创作完成。可是这并没有完。一部书最好的结局是被天下人广泛阅读和传诵。接下来的是,让这样一部著作走出蒲家庄,乃至刊刻成书传之四海,是蒲松龄的后裔要努力的事情。

老实说这是一份十分沉重的任务。蒲立德核算过,刊刻这样一部体量巨大的书稿,需要联系优秀的出版家,购买纸张、墨汁和制作雕版,材质与薪金,大概要上千两银子。蒲立德是个教书匠,跟他的祖父一样,他每年挣大约八两银子。上千两银子,以他教书的薪水算,大约需要他不吃不喝一百多年才凑得齐。

但蒲立德毫不灰心。他知道,养一只美狐,是一个系统工程。他的祖父、父辈和他,乃至未来的代代子孙,都是这项系统工程中的一部分。

聚沙成塔,聚水成涓,能量聚集到一定时候量变会产生质变。只要他们的家族不断接力把养狐的事业继续下去,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有有缘的人慷慨解囊,上苍就会给它一片月光朗照竹影婆娑的旷野。

参透了玄机的蒲立德从此安心做一名养狐人。他全力投入到养狐的工作中——他首先四处为《聊斋志异》和他的祖父做广告,反复写诗文推介《聊斋志异》以及他祖父的功德,以便让更多人了解他们。

他不放过任何推介自己祖父的机会,当听说县衙正在重修县志,立即修书一封给县丞,详细阐明他祖父的成就,表明他的祖父蒲松龄先生是完全有资格进入县志的人物。

他之所以恳请县衙让祖父进入县志,当然是希望若干年后人们会从县志里找到这只美狐的踪迹,从而引发对它的索引兴趣。

他经常利用各种机会在读书人当中吹嘘这本书的妙处,甚至在私塾的课堂上离题万里地讲述他祖父的人品和书品。

他的推介当然起了效果。(除了他,还有不少读书人加入对这只美狐的推介队伍中。)人们闻说美狐之美,纷纷前来借阅抄写。

蒲立德乐意看到前来蒲家庄借《聊斋志异》的人络绎不绝的景象。可是伴随着借抄者增多,书稿损毁丢失的危险就会相应增加。怎么防止借阅的人随便折页?怎么让抄写者的墨汁不滴落在它的纸页之上?借阅者老用手指头沾口水翻页怎么办?他要怎样做,才会让这部书稿的遗失事情不会发生?

蒲立德想了很多办法,比如,他总是把书分成若干册,每一次只借其中的一册,等归还后才借下一册;每一次借阅,他都规定了归还的时间以及相关的注意事项。

如果没有及时归还,他就会立即上门讨要。借阅者每一次归还,他都会认真检查,看到有污渍的地方,就会小心擦拭,有折页的地方,就会及时展开。每次看到书稿的角上有口水的痕迹,他就会委婉地提醒对方注意。

可是即使如此,蒲立德还是不放心。他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人。他会在借阅者的归还时间没到时,就跑到人家的家门口等待。如果借阅者没及时归还,那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啥事都做不成。归还的书稿,每一处新增的破损、卷角都会让他感到刀割一样的难受。每一次归还者对这部书的赞美,又让他的心情跟吃了蜜一样的甜!

借阅《聊斋志异》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中不仅有当地秀才、私塾先生、殷实商贾、戏班班主,还有往来山东的大小官员。《聊斋志异》里的许多故事在淄博乃至整个齐鲁大地已经耳熟能详。不少戏班纷纷将其中的故事搬到台上演出。刑部尚书王士祯、济南浙闽总督朱宏祚之子朱缃等大小名士先后通过种种方式对《聊斋志异》进行了推介,更扩大了这部书稿的影响。

蒲立德沉浸在对《聊斋志异》的抄写之中。它体量巨大,可蒲立德乐此不疲。他要给这部书稿提供一个备份,给这一只美狐造一个替身。(有时候他借给别人的抄本,并不是祖父的原稿,而是他抄写的备份,可别人并没有发觉,他就觉得特别高兴。很可能,他早已偷偷临摹祖父的笔迹很多年。)他感到周身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夜很深了他也没有要睡的意思。

在抄写过程中,他越来越能体会到祖父书写《聊斋志异》时的心情。他有时候感觉到祖父其实并没有死去。他的魂魄就在《聊斋志异》的字里行间,或者在蒲立德的躯体内。蒲立德有时甚至会认为自己其实就是祖父的替身。他咳嗽,其实是祖父在咳嗽,他生病,写诗,其实是祖父在写诗,他的所想,不过是祖父之所念,他之完成,不过是祖父之遗愿……

赵起杲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会跟一只美狐纠缠不休,作为官员,他一辈子的功德,不是官声政誉,而是给这只美狐提供了一片任其驰骋的旷野。

赵起杲是乾隆年间一名官员。他在42岁的时候以贡生补官入仕,先后在福建连江、古田任知县,六年后迁至杭州府任总捕同知,再转任浙江严州府知府。从七品的知县到五品的知府,赵起杲仅仅用了六年时间,可见他这官做得还不错。

这名仕途还算顺达的官员很早就与这一只美狐有了瓜葛。可能是他幼年时在邻村的戏台上听过它的故事,或者他从私塾先生摇头晃脑的讲述中有了对它的了解,又或者是从邻家老伯茶前饭后的笑谈中捕捉到它的样子。

赵起杲是山东莱阳人,蒲松龄是山东淄博人。赵起杲与蒲松龄的家乡相隔不过两三百公里。蒲松龄卒于年,赵起杲生于年,赵起杲幼年时,《聊斋志异》已经在世间通过抄本和戏文的方式传播了数十年。赵起杲很早接触到《聊斋志异》,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年岁越长,赵起杲越感受到《聊斋志异》的绚烂之美。作为蒲松龄的同乡,他当然对《聊斋志异》关于故乡齐鲁大地文化本质的精准把握和传神镌刻表示高度认同。他惊异于蒲松龄通过对狐这一灵物的塑造,把齐鲁大地的神秘和灵异、厚重与飘逸的精神特征刻画得入木三分。是的,有什么物象,能比狐更适合做齐鲁文化的象征?

齐鲁山川大地,在《聊斋志异》中映照如镜;山东的世情民俗,在《聊斋志异》中表露无遗;清时代黎民苍生的喜怒哀乐祈求吁请,在《聊斋志异》中昭告有方。虽是小说,可《聊斋志异》不输千秋史笔;虽是鬼狐歌哭,可谁不从这歌哭中听见自己的心声?

历史上的齐鲁大地盛产历史经典、诗文与圣人。可与这一只美狐比起来,那些说教味很浓的历史经典就过于板正了,而诗文又过于自我与碎片化了。那些圣人的背影过于坚硬模糊高远,不够亲切,远不如一只善于变化的美狐让人喜爱。那些梆子戏吕剧又太多教化,戏台上诸葛亮的羽扇美则美矣,可哪里有一只美狐的尾巴摇起来更好玩儿。

赵起杲陷入对《聊斋志异》的迷恋之中。他到处借《聊斋志异》的抄本阅读。可是人人以抄本自珍,要想借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年,年31岁、尚未踏上仕途的赵起杲接待了从济南解馆返家的好友周季和。周季和从行囊里搜出两册《聊斋志异》抄本相赠。赵起杲沐浴更衣,净手焚香,小心展开阅读这两本不知多少人翻阅过的抄本,想到自己已经是它们的主人,心中别提有多美。

这两册抄本就像两粒种子,逐渐在赵起杲的心里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由这两册抄本开始,赵起杲有了拥有一套完整《聊斋志异》抄本的想法。

赵起杲终于从一名赏狐人变成了一名养狐人。他要让那一只美狐在自己的家中呼吸、奔跑,让它的幻影窜动在他家屋后的竹林里,前门月光下屋檐的阴影中,乃至门口的古井边。他要让这一只美狐躺在自己的怀抱里,他随时可以薅着它柔软的毛。有什么比在冬日的阳光下,一张老式的藤椅上,捧着自己最爱的书,或者抱着自己最爱的宠物,更美好的事儿?

在莱阳,赵起杲动用了大量的人脉,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乃至银两,遍寻《聊斋志异》全套抄本。后来,他因贡生补官,离开家乡来到福建任职,先后任连江、古田两县知县。虽然离开山东故乡千里之遥,可他仍然没有放弃对《聊斋志异》抄本的寻访。

他打听到曾在山东兖州、沂州当过知府,喜欢藏书的福建长乐人郑方坤的家乡,从郑的后人手中得到了《聊斋志异》全套抄本,立即组织人员对抄本日夜进行抄录。

郑方坤出生于年,蒲松龄卒于年。郑方坤在山东做官的年份,大概在蒲松龄去世没多久。经过反复比对,赵起杲认为,郑方坤抄本的底稿,应该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原稿,郑方坤与蒲松龄,一个爱读书藏书的官员,和一个爱写书的秀才,有着不错的友谊也说不定。

赵起杲终于拥有了《聊斋志异》全本,并且是最接近原著的全本。人们闻讯纷纷向他借阅借抄。

他终于心想事成,按理他应该心满意足才对。可是事情还没有完。乾隆二十八年(年),赵起杲升任杭州总捕同知。期间他认识了著名的皖籍巨贾和藏书家鲍廷博。鲍廷博知道赵起杲手中持有《聊斋志异》全本,立即怂恿赵起杲将《聊斋志异》付梓刊刻,并且承诺如果赵起杲愿意,他可以在资金、技术上搭把手。

赵起杲第一反应是摇头。——刊刻一部数十万字的《聊斋志异》,需要场地、技术工人、纸张、墨汁、印刷机,以及一两年的时间。银子大概需要一千两左右……

赵起杲为杭州总捕同知,官属五品,一年的俸银有白银两,俸米石、约合白银两,养廉银两,共计两。他这些银子,要养三妻四妾,养儿女家丁,养师爷幕僚,要迎来送往上下打点,一年下来,留不了几个子儿。

何况,他以贡生补官入仕,并非科班进士出身,并且出道才几年,又在闽浙两省奔波,资历和人脉远非那些科班进士出身、长年盘踞一方的官场老油子可比。再加上性格上不喜钻营,甘于淡泊,他的银子自然就不经花。何况,他任古田知县时,不知什么原因造成亏款万金,变卖了家产才得以填补亏空。

他怎么有那么大一笔钱,用于刊刻这样一部与自己的前程并没有多大关系的小说?

赵起杲拒绝了赵廷博的建议,可同时赵起杲的心里掀起了波澜:

如果没有人对《聊斋志异》进行刊刻,那这部唯有用传抄方式传播的书稿将面临着以讹传讹乃至面目全非的命运。若干年后,将没有人知道它的原貌。赵起杲这么些年查阅过不少抄本,发现几乎没有完全相同的抄本——比如,周季和的抄本就与郑方坤的多有出入,让他早就对这部巨著的前景忧心忡忡。

刊刻是保留原貌和传播书籍的唯一路径。可是刊刻既然需要如此巨大的经济、人力与时间成本,连他这样的五品官员都觉得棘手,还会有多少人有能力有愿望把它干好?

《聊斋志异》是由山东人创作、镌刻齐鲁大地精神的巨著。如果连他这个山东人都对此避之不及,难道还能指望他邑之人来干这件费时费钱费力的事情不成?

虽然屡屡拒绝鲍廷博的建议,可暗地里,赵起杲已开始悄悄做着刊刻《聊斋志异》的准备工作,比如搜集更多的抄本,比如打听哪里的雕版技术最好。比如想着法子省钱,原本想买下心仪的字画或善本,现在想想只好忍了,夫人和姨太太想添置几身衣服,他变着法子说服她们放弃了念头……

两年后赵起杲改任浙江严州知府。一待严州各项工作走上正轨,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启了《聊斋志异》的刊刻工作:用将近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财购买了所有设备和材料;组建了由藏书家鲍廷博、胞弟赵皋亭、杭州著名学者余集等加入的工作团队;请了浙江最好的雕版师傅……

赵起杲把他们的办公场所设在了严州府衙后院青柯院里。那里空间广大,足可容纳如此多的人办公,那里绿树成荫,故名“青柯”,更有两棵据说有三百多年树龄的桂树,高迈雄健如同乔木,非寻常桂树可比,每到秋天桂花盛开,异香扑鼻。那里的中央有亭翼然,名“青柯亭”。赵起杲认为,如此庭院,正好与《聊斋志异》的气质契合——端的是一个养狐的好地方!

赵起杲与鲍廷博等反复修订《聊斋志异》刊刻底本。他们甚至把原稿的部分词句进行修改,对有些过于平淡的句子进行了删除,有些词句换成了他们自认为更妥帖的词句。这是他们的小心思: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与这本巨著同在。以后的人们,一旦对比出了原稿与刊刻稿的不同,就可以发现他们在那里。说不定,他们因此搭车进入了不朽的序列。

他们对书稿进行大刀阔斧地修正,把原本十六卷的《聊斋志异》压缩为十二卷。这样一来,他们的刊刻成本就会大幅降低,赵起杲的资金压力就不会那么大。可是他们反复掂量还是心中不忍,最后决定恢复被删减的大部分,只删除了那些可有可无的篇什,重增篇幅为十六卷。

凿刀在木块上转动,一个个字模不断成形;墨条在砚台里旋转,新鲜的墨汁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宣纸上字迹渐渐堆积,经过裁剪,最后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聊斋志异》的刊刻在青柯院渐渐成为现实。严州府衙内散发出了浓郁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墨香。严州府衙的空地上,堆满了崭新的《聊斋志异》刊本。

赵起杲政务之余都待在青柯院,他的妻妾们对此颇有怨言,他也不管不顾。刊刻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可用于刊刻的银两渐渐告罄……赵起杲只好悄悄变卖一些值钱的东西,比如精心收藏的名人字画、古玩、孤本藏书……

经过一年时间的忙碌,《聊斋志异》前12卷刻成。那座适合美狐奔跑的旷野已经初见端倪。鉴于这一版本在青柯亭边刻成,他们就给这一版本取名为“青柯亭本”。正当赵起杲想一鼓作气把接下来的4卷刻完,可天不假年,年5月,一场暴病,袭击了年仅52岁的赵起杲。

赵起杲死在视察考试院的现场。弥留之际,他望了望那些刚刚打扫干净的考棚,对自己不幸成为一名没有答完题就被勒令中途退场的考生这一事实颇感遗憾。是的,他还有《聊斋志异》没有刻完,还看不到心中的美狐在他精心创造的旷野上纵横驰骋的美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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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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